离开了半年,他以为疤会好,没想到只一眼,它又偷偷冒了出来。
***
五年期满,送别两人下山之后,明空面色沉静地走进福源寺的戒律堂。
那处由大师兄明远执掌,他一早就与大师兄说好,今天在此处等他。
“明空,你当真要如此?”明远拿着粗实的长木棍站在戒律堂内,皱着眉头问道。
明空笔直地跪下,膝盖与石板地碰出一声脆响,“请师兄重罚。”
“可是,你犯了何事要我罚?”
“心魔。”
明远拿着棍子,听着若有似无的回答,对这个脾气温润的小师弟怎么都打不下去,他喝道:“你倒是说啊,到底犯了什么戒,不然我怎么打!”
明空摇摇头闭上眼,叹了口气,“师兄,按最重的打吧。”
明远一声叹息,只能闭着眼将木棍抡下,嘭----是硬物撞骨的闷响声,一下,又一下,似有千斤力道,击在明空的瘦削的脊背上。
“够不够。”
“不够。”
又是狠狠一下。
明远打得眼底含泪,“说,这样可够了。”
明空额髻冷汗淋漓,嘴角冒血,抬头看着师兄沧然笑了笑,“原来这样,还是不够。”
到底是不够,还是不愿。
他参不透。
***
明空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改了法号作心尘。
他对谁都如往常一般温和柔善,只除了常来山上的那个紫衣女子。
女子每隔几个月便要坐着车马,到福源寺来送些衣料用品,每个僧人都有,小沙弥也不例外。
“明----心尘师父,这是我做的袈衣,带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施主不必费心,贫僧寺庙里用度足够,无需浪费。”
“心尘师父,可这是我亲手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心尘容色平淡,双眸无悲喜,视线也未落在她身上,“贫僧说过,施主与贫僧之缘,几年前在施主离寺那日便已断了,还请施主不要再执着。”
女子抬头,像是没听见般,扬起笑容如故,“心尘大师,那我下次不带衣裳了,做些素点送来好么。”
“施主,你往后不必再来,贫僧亦不会再见你。”
空旷的山脚下,只留下女子一人,孤寂呆愣地站在风口久久没动。
***
心尘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成了一个端容肃穆的代主持,但他始终不肯做主持,问及,他只说还未参透,参透何事,无人知晓。
“师叔,心尘师叔!”
小沙弥急匆匆地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心尘的脾气素来很好,他柔声提醒,“出家人,何事能让你急匆。”
小沙弥才进寺不久,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第一次传人的死讯,话都说不利索,“山脚下刚来了人,说祁家的一位夫人跌井而亡,还有……”
小沙弥吞咽了一口唾沫,手里攥着一个浅紫色的包裹,直打哆嗦。
心尘看着包裹,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抹慌乱,语气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还有什么?”
“还说有个,贴身的丫鬟施主殉主而死,死之前,有个包袱要给,师叔您。”
心尘接过布包,手上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他压抑下声线,“出去罢。”
蜡炬烧完大半支,夜半三更,无人时,心尘才终于敢打开布裹,里面只有一件选料上乘的袈衣,衣衫上盖着一张纸片,写着短短一句,“明空哥哥,这件,不是我做的了,你能不能欢喜?”
……
***
“心尘师叔,已到寅时。”
“嗯。”
心尘睁开眼,外头是漆黑一片,这两年,他好像总是很容易梦到关于她的事,从初见开始,到那个晚上结束。
他起身推门,左手把着一串浅纹木珠,右手则提上了一盏上了年岁的小烛灯,烛灯发出的光幽幽暗暗,勉强能照清前头的路,但他走的很顺。
走了十几年,便是不用烛火,他闭着眼大概都能走下山路。
寺门口早起扫地的新沙弥看着心尘的背影,向身边的前辈问道, “师兄,你知不知道山脚下那个坟堆是谁的?心尘师叔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去,听说去了有十几年了。”
师兄忖了一阵,“是以前寄住过我们寺里的一个施主,跟着她家的夫人一道往生,葬在咱们福源寺的山脚。”
“大概想沐着佛法吧,心尘师叔慈悲心肠,每日都去念经。”
“噢。”新来的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山脚处巨石背后,有一座坟堆,干干净净地没有一点杂草,显然有人时常清理,碑上简单刻了亡者的姓氏名字。
心尘伸手拂开碑上的尘埃,“今日我想起了许多事。”
话语戛然而止,良久之后,他闭上眼呢喃,“你又何必如此,有家不归,要葬在此处。”
“如果。”
戛然而止的两字,心尘看着石碑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晨曦开始透出第一道光,心尘拿着烛灯,转身走向山门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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