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政府办到党校报到之前,冯开岭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是由朱洁出面通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情况会这样。我都感觉自己无颜见你了。朱洁的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听得出来,她很内疚。
没关系,大姐,不要这么讲,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和承受能力。黄一平努力平静自己的语气,内心里还是有些激动。
好在他已经平安无事了,只要有他在,不会让你受太大委屈。放心吧,过些时候我会和他说,让你还回到市府,还做他的秘书。朱洁安慰道。
黄一平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指冯市长。有她这句话,他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有些浮动起来。不管怎样,这话对他总算是个安慰。况且,他也完全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样一个电话,这样一句话。原本以为,在处分和调动决定下达之前,冯市长会先找他谈一谈,和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或者,即使事先不谈,事后也会马上找他,至少给他打个电话以示安慰。又或者,冯市长本人无暇、不便亲自找他,哪怕让邝明达、于海东之流代为安抚一下然而,期待中的事情一桩也没有发生,黄一平难免感觉失望。现在,冯市长终于出现了,而且要邀请他一家吃饭,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一些信心。
吃饭地点就在阳城大酒店,放在一个相当豪华的小包间。
黄一平不明白的是,冯市长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请他。平时,这里是阳城市级机关接待、宴请的中心,不光是四套班子领导,就是下属的那些部门负责人,但凡招待档次稍微正规、高级一些,也都喜欢放在这里。
冯市长请黄一平那天,正好是周末,酒店里的人很多。黄一平领着汪若虹、小萌走进去的时候,不少在那儿应酬的领导、秘书、机关干部都看见了。
好多天没见到冯市长,黄一平握着他伸出来的手,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好象一个落水很久了的人,在经历了种种恐惧、扑腾之后,终于抓住了岸边一棵树。冯市长依然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就像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上了桌就不停给汪若虹和小萌夹菜、加饮料,还特地吩咐黄一平:你也多喝点,不要客气,今天我们是家宴,放开一些不要紧。
吃饭的时候,本来以为冯市长会主动说点什么,可是除了敬酒、让菜,还是什么也没说。黄一平几次站起来敬酒,说到谢谢冯市长信任、栽培之类,底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冯市长以哈哈一笑给挡在半道。加上,不多一会儿,周围包厢里很多人知道冯市长在这里,就不停有人进来敬酒,饭桌上因此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
前来敬酒者,多数都是熟人,敬过冯市长夫妇,照例顺便也敬黄一平全家。黄一平明显感觉到,那些敬酒者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惋惜,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丁市长秘书小吉,还把黄一平悄悄拉到包厢外边,搂着他肩膀安慰说: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不要过于放在心上。你看,你这次虽然这样了,可冯市长照样请你吃饭、为你送行,说明了什么既说明你遇到了一位有情有义的好领导,再就是说明你到党校不过是走个过场。眼看冯市长马上就扶正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黄一平听了,心里马上就有些发酸。他知道小吉话里的意思,与别的那些人的眼神完全一样。他们一定以为他犯下的那些错误,桩桩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换个位置,倘是黄一平处在那些人的角度,不也会是同样想法吗
接下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冲淡了这边酒席的主题,成为冯市长接受朝拜的圣坛,也是黄一平接受怜悯的受难地。黄一平的耳朵里,被强行灌注了很多吐沫与语言垃圾,有些人即使嘴上什么也没说,可那目光里的内容照样无比丰富,很有些看待失足青年时的恨铁不成钢。
渐渐地,黄一平领悟到冯市长在这里请客的真实用意。他猜想,冯市长是希望在这样的场合,通过制造热闹、繁华的环境,避开与自己的单独面对,尤其避免冷静、深入的对话。同时,他也要向人们表示,自己是一个多么重旧谊、重情义、具有人情味儿的领导,虽然部下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给自己惹了这样多的麻烦,可他依然宽怀大度、不以为忤,努力做到仁至义尽。
明白了冯市长这样一番苦心,黄一平心底反而轻松起来。他想,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吧,既然鞍前马后服侍了冯市长四五年,既然帮他扛下那么大的事儿,今天就算再为他最后效劳一次吧,干脆帮他把戏演到终场落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黄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换成大杯,主动给自己倒满,只要有人进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忏悔、表白说: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师长、领导里面,冯市长是最好的一个。我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有愧对于冯市长对我的言传身教。我很惭愧
不仅如此,到后来,黄一平还拎着酒瓶和酒杯,主动出击到周围的包厢,逢到熟人就敬酒,也是重复着同样一段陈词:你们看,我现在都这样了,冯市长还请我吃饭,够意思吧。遇到这样的领导,是我黄一平之福,也是阳城全体人民之福。来,为我们尊敬的冯市长干杯
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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