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宓抚摸他额头的手顿了顿,沉默良久后才小声重复道:“你不能这么想啊……”
不能怎么想?
李宓说不出来。
身为一个坚定拥护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李宓也无法硬着头皮跟这个五岁的小娃儿讨论阴德报应一类的深刻问题。
她想到了以前生活的世界。国家一边在口头上教育民众四讲五美三热爱,一边用事实告诉民众,你把出车祸的老人送到医院,人家可能会一口咬定是你撞的人;你老老实实走在人行道斑马线上,都可能被酒后九十码轧死。现实和理想,一个骨感,一个丰满,总是有差距的。
她还在犹豫着斟酌说辞,苍天素却没有再逼问,而是微垂下头,盯着自己毛茸茸的红色围脖出神。
李宓看着这个有点陌生的小豆丁,危机感来得如此强烈汹涌。
仿佛是突然之间,没有丝毫养孩子经验的李宓突然想起自己以往自然而然忽略了的问题。
苍天素从来没有问过她诸如“曹操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诸葛亮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之类的儿童常见问题,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几乎没有发表过自己的评论。
李宓一直以为他只是听得一知半解,所以闭口不言,而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他的小脑瓜里所想的,跟她要传输的,很可能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苍天素的心中仿佛自有一杆天平,李宓每讲一个故事,都会给天平的游码造成微妙的移动。而在游码一寸寸移动过程中,在砝码更换的悉索声里,就渐渐完成了他的人格塑造。
而不论是游码还是砝码的挪移,李宓说了都不算。
南辕北辙,不过如此。
李宓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心中懊恼不已。
就在李宓决定亡羊补牢,动手准备美好的《安徒生童话大全》《格林童话故事》的时候,苍天素正蹲在冷宫边缘的小池塘边上,抱着膝盖团成一团,盯着不时扬起波纹的水面出神。
苍国的冬天向来很温和,今年却是难得的酷寒。秋末的时候,李宓就托易豪张罗来了几套棉袄棉裤,早早地给苍天素装备上了。
在苍天素的眼中,给他教习苍国国语的易豪一直就是个很神奇的人物。李宓从来没有私下里提起过这么一个人,却每当遇见大大小小的困难的时候,都能够理所当然地把他召唤过来。
早上李宓当初给他系围脖时,就曾经无不得意地对就站在旁边的易豪说:“你上次拿来的胸衣很好使,下次麻烦多带几条。”
一向沉默寡言血气方刚的年轻教书夫子在苍天素好奇的目光中,终于是憋得满脸通红,抬手指着李宓哆嗦道:“你能不能有点矜持?”
“嗨,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李宓笑眯眯地扯了扯苍天素的衣摆,帮他把上面的褶皱拽平,笑容中流露出来的意味无耻至极,“咱俩谁跟谁啊,是吧?”
苍天素现在想起易豪紫涨的面盘就想笑。结果在他笑容还未成形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大哭。
思绪被打断,他有点不高兴地缩了缩脖子,抬手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耳垂,正待继续神游万里,却不料那惨烈的哭声越来越大,显然噪音的制造者正在闷头闷脑地往小池塘这边闯。
心中含有愧意的李宓一直不知道,苍天素从来没有因为冷宫的萧索而失意伤心过。相反,在只有两个人长时间定居的冷宫中生活五年,苍天素形成了一种很强的领地意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苍天素偶尔心血来潮,围着自己大大的狗窝跑上一圈,回来时总会笑得比平时灿烂。
他讨厌任何踏足这个地方的“第三者”。就算是毫无敌意的易豪,当初也是用了三个月,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让苍天素接受自己的不定期造访。
现在这个不速之客呜呜咽咽嚎叫着扑倒在小池塘的蒿草地上,苍天素冷眼旁观,连伸手扶他一把的兴趣都没有。
来人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的夹袄,锦边弹墨袜,没有着鞋,额上勒着珠玉金抹额,活脱脱一个五六岁的富贵小公子。
——如果不看那张哭得乌漆吗黑的脸。
苍天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打算就此离去。易豪早上刚塞给他了一本讲述lún_lǐ道德的书,他现在打算胡乱翻翻自我催眠——今天就早一点睡吧。
不料一步刚迈出去,来人一把拽住他的衣摆,一边抽噎一边小声道:“这里是哪里?”声调如糯米糕一般,软软绵绵,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苍天素低头扫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而是左手抓住腰间的衣料,微微用力想把衣摆抽出来。李宓今天才刚给他换了白色的新袄,被那小黑手一抓,五指山清晰可见,回去后铁定得挨骂。
……没有抽动……再试试……还是没有抽动……
苍天素咬牙看了看对方比自己明显大了两圈的身子骨,默默在心中安慰自己,韩信能忍跨下之辱终成一代名将,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司马迁忍辱著史记名垂千古……
在这历史性的一瞬间,为了说服自己不要扑上去跟对方进行实力差距悬殊的殊死搏斗,苍天素真的联想到了很多很多。
“这里是冷宫。”既然打不过人家,苍天素很有自觉地将答案公布出来,以期待这位能够快点拍拍屁股滚蛋。
结果一听,对方就保持着大字型趴在地上,低下头又开始嚎啕大哭,一只手还不忘紧了紧苍天素的衣摆,好像生怕他平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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